谈民初之梅兰芳、今日之梅葆玖
梅葆玖先生骤然离世，是中国文艺界之大不幸，所有热爱京剧、热爱戏曲的人都难以接受这个令人悲伤的事实。先生虽去，梅魂永继，追寻着父亲梅兰芳先生的脚步，他为梅派艺术的发扬光大、为中国的京剧和文化事业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梨园杂志」公众号将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理一些梅葆玖先生有关的文字与图片，怀念这位可敬的艺术家。
今日所推送文章出自《永安月刊》1948年第111期，作者为著名剧评家张肖伧，是年梅葆玖先生年仅14岁，《谈民初之梅兰芳、今日之梅葆玖》一文评述了梅兰芳先生炉火纯青的精湛艺术，并记录了他观赏葆玖先生幼年时期演出后的感想、分析与期许。
海上爱好旧剧者偶谈及梅兰芳，颇有「夕阳虽好近黄昏」之感，愚必与之解释旧剧表演之精湛，不必拘拘于演者年龄之老少，而当重视年龄以外之唱念做作等等。梅兰芳在今日，其演艺已臻炉火纯青之境，除中气略形退化，与下腰功夫不及壮年之时外，余均仍在巅峰状态中，并举出故都人士，何以偏喜听梨园中之老辈典型人物，实有两种理由。
一、老辈日见凋零，舞台上上了岁数之老伶工，有看一回少一回之感，且甘蔗是老头最甜，所以如黄润甫、陈德霖、谭鑫培、侯俊山、田桂凤、王长林、龚云甫、金秀山、何桂山、贾洪林、李顺亭辈，台下人缘特别好。
二、青年伶工，虽头角崭露，锋芒其盛，究其实，尚未臻炉火纯青之境，与老伶工较，如念白、脸上表情、身段、武工、台步、动作尺寸，因资格与台上经验关系，终不及老辈之老到自然。试问梅兰芳之后之小辈伶工，唱旦角者，有能及梅艺十分之三四否？故在今日而欣赏梅兰芳之艺术，以肖伧私见论，并不逊于十年二十年之前。惟如唱二本《虹霓关》、《穆柯寨》、《樊江关》诸小姑娘剧，则以年龄问题，当不如早年之恰到好处，此乃平心之论。
最初聆梅兰芳，乃在民国二年秋，兰芳初到上海丹桂第一台时。未几愚即北上入旧都，梅正隶鲜鱼口之天乐园。彼时故都梨园，广德楼由刘鸿声、龚云甫、金秀山、德珺如、朱幼芬、九阵风、李宝琴等演唱，文明园由王凤卿、王瑶卿、陈德霖、俞振廷、姜妙香等演唱，天乐园则有梅兰芳、王蕙芳、贾洪林、孟小茹、谢宝云、张宝昆、李寿山、张文斌、田雨农、李连仲诸角，惟谭鑫培与杨小楼两人，并不常登台，仅演短期而已。愚嗜歌曲，侧帽听歌，习以为常，梅兰芳之戏，几无一不聆，彼时常唱《女起解》、《玉堂春》、《汾河湾》、《彩楼配》、《武家坡》、《樊江关》、《穆柯寨》诸曲。自民三年后，梅每年必赴沪一次，回旧都后亦必涨价一次。民二年间，天乐园听梅兰芳之戏价，仅铜元二十七枚而已，（听老谭大洋五角，听刘鸿声铜元四十八枚。）兰芳当时固如花如玉红极一时，而惠芳亦正在盛年，两人同时合演一剧，尤有璧合珠联之妙，此即两人「兰蕙齐芳」之际。惜惠芳自民三年之后，便声望日衰，与兰芳之蒸蒸日上，适形相反，此可为惠芳叹惜不置者。愚听歌意兴最豪之时，乃在民二至民十之间，民二年冬，在故都严寒大雪之日，愚在寓中留一纸条，上书「赴天乐听梅郎」数字而出门，同学周叔廉是日适来访未晤，见案上字条，乃加书「天寒雪深，听歌之兴诚豪矣哉。」而去，足见愚早年戏迷之深。
左起王蕙芳、陈德霖、王瑶卿、梅兰芳、姚玉芙
梅兰芳在民三年间，锋芒益盛，其时坤旦刘喜奎由天津入京，莅三庆园演唱，一时都人又争看女伶刘喜奎，当时故都梨园上座之盛，无有能胜梅刘两伶者。愚对兰芳之戏，可说自民二年起讫现在止，无不历历在目。
数年前，张君秋、孙毓堃、李多奎、贯盛习隶更新舞台时，愚在座中得见梅兰芳之哲嗣葆玖，适在前后排同听张君秋之《雷峰塔》。葆玖年事尚青，于剧情尚不甚了了，近年徐慕云、筱汀昆仲常赠券邀愚聆夏声戏校演唱，又时与葆玖相遇于台下，今春葆玖在兰心登场，使得初聆其唱《起解》，配崇公道者乃朱斌仙，操弦者王幼卿，令愚益回想李敬山、王长林、萧长华之配梅兰芳不置。
梅葆玖先生幼年之《起解》剧照
葆玖登台未久，其艺事自不能与兰芳在民二年间之时可比。但天赋葆玖以适中之身材，清秀之面目，婉转之歌喉，益之以盈盈之秋波，其在台上扮相之隽美，真足以跨鼋而与乃父早年先后并美。是晚偕愚听歌者，系老友沈君杏孙。语愚曰：葆玖如何？愚率直而言曰，美材也。沈曰比李世芳又如何？愚曰：葆玖之前程，非李世芳可同日语也。愚以久听兰芳歌，前后已历三十五六年，爱屋及乌，于葆玖之脱颖而出，不禁为之狂喜，葆玖之可以大红者：
（一）藉乃父兰芳之艺余，老于顾曲者，无不存爱屋及乌之心。
（二）有乃父之指导，易入于艺术之正轨。
（三）兰芳人缘甚佳，葆玖必深受其益。
（四）其母乃内行，如能监护得好，不为外物所诱，必成大才，将来必可胜张君秋而有余。
（五）愚见葆玖在台下观摩时，正襟危坐，目不他瞬，其于观摩之专心一志，已可概见。
（六）葆玖读过书，比兰芳早年之情形为佳。
（七）但葆玖现在之生活环境，恐容易走入歧途，此为兰芳夫妻之亟应注意者。
梅葆玖与父亲梅兰芳之合影
愚对于葆玖之字名，认为有立予更名之必要，因伶工之艺名，必须叫得响。葆字与玖字，均属仄声，而第二字（玖字）更不应用仄声字，鄙见以为最好玖字须弃而不用，改名为宜。特另致函兰芳与之商榷，采纳与否，权在梅氏。愚以骨梗在喉，取一吐为快之意而已。附致兰芳函原稿如左：
畹华先生惠鉴。谨启者，在兰心得聆令公子葆玖之起解，清歌一曲，无殊先生民初在故都时之风华，爱先生者无不兼爱葆玖，此可为先生贺者。惟葆玖二字，均属仄声，似乎不容易令人念得响，鄙意宜为更名为善，或仍用芳字而在芳字之上，另加一字，均请予以考虑，名字之响不响，于令公子之前程关系甚重也。（逸梅按，或名继芳何如？）
（《永安月刊》1948年第1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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